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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 算計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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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 算計1

入冬,寒氣卷過長街,滿城梅花漸漸露了花苞。

楊今明的母親這日借了個贈花的由頭來拜訪王月英,有意無意地提起楊今明屬意林鈺。

王月英滿意楊今明這個女婿,林鈺卻覺得他年紀太輕,是以她借病躲在院中,並未去大堂見客。

楊母贈的是一棵檀香梅,說是走水路從襄陽遠遠運來都城的,廢了不少人力物力。

檀香梅是蠟梅上品,開花早,蜜香濃。用來贈人,算得出手闊綽。

文竹遣人將花搬進林鈺的院裏時,這棵檀香梅已開得黃花滿枝。

濃郁香氣隨風湧入室內,林鈺從書中擡起頭,朝窗外看了一眼,問澤蘭:“哪裏來的花香?”

澤蘭放下手裏繡得七歪八扭、不知是鴛鴦是水鴨的荷包出去詢問,片刻後拎著文竹的耳朵火氣沖沖地進來:“小姐!這小子擅作主張,將楊夫人送的花給您搬進來了!”

“松開、松開!疼呢澤蘭!”文竹捂著耳朵直叫喚。

他狼狽地歪著腦袋,向椅中端坐的林鈺解釋道:“小姐,是夫人讓奴才把花放您院子裏的。”

林鈺聞言嘆了口氣,同澤蘭道:“松開吧,待會兒文竹的耳朵要被你揪掉了。”

澤蘭這才松手,還瞪了文竹一眼。澤蘭手勁重,文竹可憐巴巴地揉著被揪得通紅的耳朵,不敢多話。

林鈺起身往屋外去,問道:“什麼花?聞著是臘梅香。”

文竹回道:“是蠟梅,說是叫什麼檀香梅還是什麼磬口梅的,我也不識得,聽著倒很名貴。”

林鈺站在門口看著院中那棵一人多高的臘梅樹,搖頭道:“不能要,叫母親退回去吧。”

文竹一時聰明一時笨,不解道:“為何啊小姐?聞著好香呢,比一般的蠟梅香氣都濃郁。放咱們這院子裏,各個屋都是花香氣。”

澤蘭氣得踹他:“你聽夫人的還是聽小姐的,你明日去夫人院裏侍奉算了。”

這話說得重,都罵上他不忠了。文竹一聽立馬止了聲,半句沒再多問,忙叫人把樹又擡了出去。

文竹走了沒一會兒,林府看門的司閽又匆匆將一封信送到了林鈺跟前。

今日難得熱鬧,半刻不得清凈。剛坐下喝了口茶的林鈺又將書收了起來,心道今日怕是看不成了。

她問司閽:“誰的信?”

司閽回道:“不知,是一個小孩送來的,說是一名非親非故的人。”

非親非故?

林鈺一怔,低頭看了眼信上封口完好的漆,她松了口氣,對小廝道:“有勞。”

她說著看了澤蘭一眼,澤蘭見此,從荷包裏掏出兩塊碎銀打賞給司閽,司閽一喜,接過銀錢退下了。

待人離開,林鈺拆開信件讀起來,越看,她面色越凝重。讀至最後,面色已有些發白。

澤蘭見她臉色不對,關切道:“怎麼了小姐?信中說什麼?”

林鈺沒答。她起身,將信扔進屋中火爐燒透了,道:“快去叫人備馬車。”

澤蘭茫然道:“去哪兒?”

林鈺抿唇:“……李府。”

尋常人拜訪,按禮數該是要提前呈上拜帖。但當林鈺敲響李府緊閉的側門時,開門的仆從像是知道她要來,直接將她請了進去。

比起尋常高官名門,李府可謂門可羅雀,冷清至極。

府中山水俱全,卻靜得連鳥鳴都聽不見一聲。

林鈺頭頂帷帽,帽檐薄紗垂落,遮住了她的面容。

她一路上沈默地隨著引路的仆從繞過山水往深處走,最後,領路的陳老停在了一扇月洞門前,恭敬道:“姑娘,到了。”

林鈺擡眼看去,門後是一彎透徹的清湖,圍著一座靜謐的院子,湖上鋪了一條石板小徑,小徑盡頭便是院門。

林鈺頭一次來李府,不識得路,也不知這兒通往何處,但看這院前布局,顯然這不是一般人住的地方。

她出聲謝過陳老,在月洞門前立了一會兒,才孤身往裏去,瞧著有點以身伺虎的味道。

林鈺還未進院,先聞到了一股淺淡的梅香,擡頭一看,一棵三人多高的梅樹從院墻支出一道蒼勁粗壯的褐枝,枝上點著幾只深紅的梅花花蕾,因還沒開,香氣也淺。

梅與臘梅相似,卻非同一品種。

林鈺出門出得急,離開時楊夫人還在府中,她此刻見了這梅樹,不由得想起楊夫人贈來的那株臘梅,也不知母親還回去沒有。

她正想著,身後忽然傳來一道男人的聲音:“聽說楊家往林府搬了一株名貴的檀香梅,比起我這梅如何?”

林鈺思索得入神,猝不及防聽見旁人的聲音,被嚇了一跳,險些叫出聲來。

她轉身,透過帽前薄紗看去,說話者著飛魚服挎繡春刀,身高腿長,面相俊冷,不是李鶴鳴又是誰。

自那日街上一別,林鈺已有半月未與他見過,只偶爾在家裏會從父兄口中聽說他的名字,大多時都與王常中的案子聯系在一起。

王常中一案未結,李鶴鳴該是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,今日林鈺登門也只是存了僥幸,沒想他當真在府中。

她敲門時本都做好了如若他不在,再跑一趟北鎮撫司的打算了。

林鈺有求而來,被嚇了一跳也未多言,咽下胸口震得厲害的心跳,屈身行禮:“李大人。”

她面前垂著白紗,李鶴鳴透過白紗看去,只覺得她皮膚白得不見血色,唇倒是潤,透著抹惹眼的潤紅色,像那含苞未放的梅花。

他繞過她往院中走去:“林小姐不在家賞花,跑到我這李府來做什麼?”

林鈺看著他的背影,忙擡腿跟了上去。

李鶴鳴步子大,走一步她得邁兩步,他也不等,進了院子在梅樹下的石桌坐下,拎起旁邊爐上溫著的熱茶給自己倒了一杯。

林鈺聽他說起楊夫人,心中難免有些震驚,她道:“錦衣衛當真是耳聰目明,楊夫人尚在林府,李大人這兒就得到了消息。”

李鶴鳴也不謙虛:“吃這碗飯,耳目不利,錦衣衛早該廢了。”

他從茶盤裏翻出一只倒扣著的茶杯,問她:“喝嗎?”

林鈺想了想,輕“嗯”了一聲。

她慢慢坐下,取下帷帽放在桌上,從李鶴鳴手裏接過熱茶:“多謝。”

剛燒沸的水,入口火燙,林鈺飲得慢,吹上好一會兒才抿上一小口。

李鶴鳴也不催她,等她潤夠了嗓子放下茶杯,才出聲問:“林小姐還沒答今日上門是要做什麼?”

林鈺覺得他是故意的,她登門時陳老一句不問便將她領進了門,顯然是知道她要來。

她道:“李大人不知嗎?那為何你家中仆從徑直便將我領到了這院前。”

李鶴鳴瞥她一眼:“登我的府門,不論來的那方客都會領到這院子來。”

林鈺不解:“都不問問來人身份嗎?若是來者不善,難道也迎進來嗎?”

李鶴鳴淡淡道:“錦衣衛一身惡名,誰敢來我府上尋不痛快?”

的確,林鈺心道:做官的若不是活膩了,有哪個敢惹他。

林鈺問:“那若是來見你家中阿嫂的呢?李大人也代為相迎嗎?”

李鶴鳴飲了口茶:“她已經搬了出去。”

林鈺聽得這話楞了一瞬,這才想起這一路感受到的靜謐感是從何而來。

若這府門裏有個女人,大抵是不會清冷成這樣的。

她幾番話都被李鶴鳴輕飄飄打了回來,林鈺這才意識到是自己自作多情,誤以為李鶴鳴專門在等她拜訪。

她正欲賠禮,卻見李鶴鳴像是忽然明白過來這一層,擡眸看向她,問道:“林小姐難不成是覺得李某刻意在府中等你登門?”

心思被拆穿,林鈺面色一紅,有些不自在地眨了下眼,她垂首道:“是我唐突。”

天底下大抵沒有比這更尷尬的事,林鈺一時耳根子都紅了,可沒想她承認下來,卻又聽李鶴鳴道:“算不得唐突,我的確是在等你。”

李鶴鳴幾句話逗貓似的逗林鈺,繞得她腦子一時沒能反應過來。

她擡頭楞楞看向李鶴鳴,他面色淺淡,好似不覺得自己說了句多暧昧的話,神色如常地提著茶壺往她面前的杯裏添滿了熱茶。

林鈺說不過北鎮撫使這張審犯人的嘴,也不敢再瞎猜他話裏的含義,免得又鬧笑話。

她肅了神色,提起正事:“李大人托人送來的信我看了,信中說王侍郎在審訊時提起了家中父兄的名字,近日來,是想請大人告知細節。”

這要求太冒失,若被人知曉李鶴鳴洩露案情,他的人頭怕來日便要血淋淋地掛在城門樓上。

林鈺也深知這一點,忙道:“不敢連累大人,只求李大人挑些不緊要的講。”

林鈺心中惶然,李鶴鳴以權謀私卻謀得比她還坦蕩,他的目光在林鈺焦急的面色上停了一瞬,開口道:“多的不能透露,你只需知道,王常中口中出現過的名字,少不了要往詔獄走一遭。”

林鈺聽見這話,胸口一緊,斟酌著問道:“聽大人這話,王侍郎似乎不只提起過家父與家兄的名字。”

李鶴鳴道:“的確如此。”

聽他坦然回答,林鈺反倒更不懂了。她蹙眉問:“那若王常中故意拉人下馬攪亂案情,難不成所有官員都得跟著落獄嗎?”

話音落下,一道銳利的視線直射向她雙眸,林鈺放在膝上的手握緊了拳:“我……說錯什麼了嗎?”

李鶴鳴看了她一會兒,道:“沒有。只是林小姐聰慧過人,叫李某欽佩。”

林鈺一怔,隨即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

什麼欽佩不欽佩的……

林鈺猜得不錯,王常中此番不僅僅提起了林家父子,而是一口亂咬了兩京十三省大大小小四十多名官員,其中多的是清白臣子,總不能全部關進詔獄。

不過……

李鶴鳴轉了轉手中的茶杯,問林鈺:“林小姐要賭嗎?”

他沒告訴林鈺當朝三公的名字皆在王常中的供詞之中,也沒說林家父子在這四十多人中並不起眼,而是道:“那供詞上官員的名姓無數,林公與林侍郎的名字可以清清白白,也可用朱筆圈了呈到聖上案前。”

林鈺聽罷一驚,忽地站起了身,惶然道:“李大人這是何意?”

李鶴鳴神色淡淡:“沒別的意思,秉公辦案罷了。”

他面色坦然,可這話落進林鈺耳中,分明暗藏威脅。

北鎮撫使的權利有多大林鈺並非不知,可卻是今日才體會到權勢壓頂的膽寒。她慌了神,放軟了語氣:“既然這中間有轉圜的餘地,李大人能否……”

李鶴鳴似知道她要問什麼,他擡眸看向她,直接打斷她的話:“憑什麼?”

憑什麼。

他不是第一次問林鈺這話,此前兩人在靈雲山上,他也這樣問過她。林鈺仍記得他話語後半句:我與林家非親非故,為何要涉險幫你?

冷風吹過庭院,茶盞白霧忽而散去,林鈺看著李鶴鳴那張從來冷傲無情的臉,明悟了他話中之意,也忽然明白過來他今日為何送信與她。

北鎮撫司受皇上差遣,他李鶴鳴身為真龍爪牙,向來心冷如鐵,怎會突發善心,林鈺收到信時,還當真以為是他在好意提醒她。

林鈺自知今日慌張進了狼窩,防備地看著李鶴鳴:“我原當李大人好心,原來是另有籌謀。”

李鶴鳴被她拆穿心思,也不惱,反問道:“世間認,或求權求財,李某若好心,能得到什麼?”

林鈺不願伸手乞白食,也不是那不要臉皮的人,她道:“自然是盡我林家之權財,湧泉為報。”

李鶴鳴輕笑了一聲:“權財?李某哪樣沒有。即是沒有,也自會自己去掙,無需從旁人手中求得。”

林鈺捏緊了袖口:“那李大人要什麼?”

李鶴鳴擡起眼睫,漆黑的雙眼直直盯向林鈺,深眸映照出她的面容,他緩緩道:“林小姐當知道李某要什麼,這天底下,李某要的東西,也只有林小姐能給。”

他氣勢迫人,逼得林鈺幾乎喘不上氣來,她不敢看他,索性避開眼,盯著地上被鳥啄下的梅花苞,語氣驚急:“李大人官至北鎮撫使,乃帝王鷹犬,要哪家的女子沒有,為何……為何總是執著於過去呢?”

她這句“帝王鷹犬”必然不是在誇他,李鶴鳴沒什麼情緒地勾了下嘴角:“那林小姐想清楚了再來找李某吧。”

他道:“不過林小姐最好快些做決定,遲了,可就不是這個價了。”

他不慌不忙,胸有成竹,好似知道林鈺必然會再來找他。

熱茶漸漸在冷風裏涼下去,林鈺從未想過自己會變成談判桌上的籌碼,可單單憑王常中幾句供詞,顯然還沒有危急到林鈺押下自己做賭註的程度。

她無話可說,也不想再說,拿起桌上的帷帽,羞惱地離開了此地。

等林鈺回去後,林府依舊安適如常,林鄭清與林靖說起朝堂之事時,朝中也似乎並無任何異變。

好似一切都只是李鶴鳴故意恐嚇林鈺,好逼她上當就範。

可李鶴鳴不是賭徒,不會做毫無把握之事。

林鈺不安又僥幸地度過了數日,五日之後,她終於明白過來李鶴鳴那句“遲了”是何意。

在一個安然如故的午後,錦衣衛突然奉旨拿了楊今明的父親楊侍郎入獄。

而後不足三日,錦衣衛千戶衛凜帶人抄了楊家闔府。

一直以來風平浪靜的京都,終於在這梅香漫天的日子裏,迎來了百官畏怯的寒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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